浅论吴方言口语的记录、溯源和保存

月妈发了一张新建淋浴房的照片,配了两句歌谣做解说词:“小弟弟小妹妹跑开点,敲碎么玻璃么老嘎迪”。这是上海的一支里巷俚歌,我们小时候就已存在。它的曲调就是一句“索 米来 索 米来 独 米来”,一唱三叹。歌词中的“老嘎迪”是沪语“老价钿”(价钱很贵之意)的记音。由此回忆起数月前,老友转来一组名为《上海人必看》的讨论上海和上海话的杂文专辑,细读之下,发现值得商榷之处不少,当时便记下一些随感。今天借着这个由头,把那篇草稿整理出来。


我不时有专论沪语口语和写作的短文贴出,本文可算那些文字的拾遗补缺,不成系统。既不系统,先前写过的那些(材料、线索、思想、论断等),就不再在此重复提及。以下我从三个方面来阐述。

P.S.
1,我为什么要把讨论范围扩大到“吴方言”,皆因我以下要谈及的一些词语(从上述杂文中引用)中,有若干种可能原来是上海周边的方言。比如“出轡头”【马儿卸下笼头,变成脱缰野马。谓跑得快。“辔头”一词在《木兰辞》中可见】,就是苏州方言。


一,记录
语言学的主流观点认为:“文字是记录语言的符号”。即认定先民是先有口语交流,然后才有一些先进民族会有人去创造文字,从而记录口语。吴方言不是民族语言,只是一个民族的成百上千的方言中的几种。把吴方言的口语记录成文字,有时会碰到有音无字的难题。这个问题大体有两种情况——


一种是从来就有音无字,若想“写下来”,必须现造新字,或者借用不会搞轧的旧字。比如表示“你们”的na,就没有一个合适的汉字可用。又如记作“倷”,我认为不妥,因为没有证据表明代表“你”意思的“倷”可以同时代表“你们”——苏州方言中,“你”、“你们”分别呼作“倷”和“嗯厾”。为此,我利用字典里绝无仅有的一个既予以收录却又注明“义未详”的生僻字“雫”(一说是“和制汉字”,即日本人所造的汉字,表示下雨、水滴)来代替。


另一种情况,其实不存在问题——过去是有读音也有文字的,只是后来这个字或词汇长期不用,它们的本字也就被遗忘了;现在若要旧话重提,就需要把本字重新找回。比如qiao边(拾掇布料的毛边)的“qiao”,应写作“繰”,过去是裁缝的行话,很少有文人使用。后来“繰边模子”的队伍日益壮大,有必要诉诸文字了;有人便写成“撬边”,然而意思完全反了,恰恰应了另两个上海话词汇的意思:一个叫“反繰边”,另一个叫“瞎繰”(帮倒忙)。又比如,表示“另计”意思的沪语,叫ze ve,显然是“在外”二字,如“迪顿饭吃脱两只洋,小帐在外”。不过至今还未见有人这样写过、用过。


最近几年来,使用上海方言的文章有了社会市场(外地方言我不了解,根据网上的一些迹象分析,形势基本相同),不少写手纷纷顺势而动,开始写起了上海方言或吴方言的文字。但它们对方言的研究都不深入,唯按照大陆上“做学问”的路子,连蒙带猜兼抄,因而谬误不断。以下列举上面提到的《上海人必看》专辑中的一些词语,就与我见解相左各点,略加指摘。余一家之言,无足轻重;得失自知,不欲招惹商讨,更回避声讨。


1,赚绩:通常写作“豺孑”,谓这种虫小而凶。

2,精刮:应该写作“精怪”。吴方言精怪的意思谓其人精明过人,算进不算出;与“刮皮”不是同一意义,故“精刮”不通。

3,打抽风:应该写作“打抽丰”。参见《毛选》相关注释。

4,拉三:我写作“奶山”,理由已在以往博文中讲过。“苏州北门外”的人la、na不分,故而产生转音。

5,杂格(咙咚):我写作“什合ge”——什锦掺合之意。此外有“什合乱拌”,谓人瞎讲一通。

6,挖塞:大错。“挖塞”,那是粤人一句“带色”感叹语的本原写法。吴方言中表示堵心的词应写作“淤塞”。盖吴人把淤积称作“淤”,念如“小活儿”的“活”。

7,退招势:我写作“坍招势”。

8,辣辣【“在、于”之意】:我写作“勒拉”。

9,小出老:通常写作“小赤佬”。

10,假姿假眼:通常写作“假痴假呆”(吴语中,“呆”与“眼”同音)。


二,溯源
sxzl说:『查古代韵书,原来崇明方言中不少语音竟是宋人所修《广韵》中所记载的隋唐时代的语音,是迄今一千四百年未变之文化遗产。』他举了许多例子,比如在“勿”字头下,就有『勿局【形势不妙】、勿壳张【不曾料想】、勿着杠【没得到】、勿色头【无妄的倒霉】、勿多歇【不一会儿】……』


现在,有些人热衷于做索隐派,探究上海话语的出处。其中却混杂着说不尽的繁琐、理不清的夹缠和没来由的自以为是。尤其谈到上海话中的外来语那一部分,有的人便像拳头搠到伊拉的“科门里”,往往以权威自居,讲一些根据不足的“结论”;不但经不起推敲,而且相互矛盾、各不相让。即以“克拉斯”为例,市上就至少有三种说法(class、colour、carat),莫衷一是。

P.S.
其实一开始并没有多少复杂,克拉斯就是class,谓人上档次。

克拉斯足:档次高。

老克拉:到了80年代,“克拉斯”们都老了,爰有此称呼。

老ya克:老爷叔与老克拉的合并简称。


我有时因写作需要,也靠猜测来深入探究一些上海话词语。我自以为,只要猜得有道理,不妨聊备一格,偶尔用到自己文章里也不妨。比如,上海人没有阴沟、阳沟的概念,把废水沟统一称作“yāng沟” ——阴阳合璧也。当然有时也会猜错,比如旧时上海小孩玩的“跑冰车”,我曾怀疑是从Bobby Car(一种儿童人力车)演化过来的;后来才知道不是——Bobby Car诞生才41年。

 

又如我与沈潋探讨过老上海的口头语“bi di sen si”(谓一文不名)的来历;我说:“关于bi di sen si,要说两句。以前我一直认为是哪个英语词组的洋泾浜发音,近来怀疑:会不会是苏北话‘不得甚事’啊?”看到程乃姗对“瘪三”一词的寻根,我意识到自己错了。她认为:『瘪三,必又穷又潦倒再加无赖。此字也是外来语,来自A bitter cents,几乎一个先令都没有,够穷了吧?试着将这一组英文快读,就成“瘪三”的谐音了。』——若说这就是“瘪三”的出典,我存疑。但是,她无意中帮我们为“bi di sen si”找到了出典!
P.S.
其实,我有一句刻毒的骂人话,确实要用到沪语快读的——“不要这样!”


三,保存
许多方言,之所以能流传几千年,得到当地民众的广泛使用,就因为它们具有深刻而独到的表达能力。有的方言,在普通话里还难以找到对应的词句,是难以替代的。正因这个原因,我对目前吴方言的迅速流失感到可惜。只要语言环境宽松,它们的生命力理应还能延续;但照目前的趋势推想,不知我们的后人是否还会记得并使用它们!以下举一些生动的吴方言的例子,以引起读友的同感——
    佝头缩颈、引祸招殃、得福嫌浅、牵丝绊藤(或牵丝扳藤)、勒煞吊死(指钱财或话语出来得不畅)、扦跟朵发虎跳(上窜下跳)、活颠活翘(指婴儿在怀抱中倔强)、眉(音如“眯”)花眼笑、彻皮彻骨(现只用于形容孩子顽皮)、缠弯里曲、木知木觉、混枪势、割头换颈根、夜壶弹(上海弄堂游戏“打弹子”的术语,谓手势臭,弹子打不远而飞速自转。又,不知与“野狐禅”是否有关系)、贼形狗势、僧不僧道不道、胆子撤脱(比胆大包天还厉害)、死得格格列列(死“透”了。绝对死了)、到啥山斫啥柴、命里犯在煨行灶走遍天下吹火通(也叫火筒,一种原始的鼓风工具)、照牌头、赤膊小弟兄、吃煞脱(某种人或物)、撞撞木钟、卖野人头、小吃大会钞、添客不添菜(捎带着解决)……

博主上一篇:«骚年昏则国……
博主下一篇:»“曲院”之辨
posted @ 2013-10-4 22:50 Friday sslab 编辑

发表评论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