笑侃那十年——读《文革时期上海市民的衣食住用行》的随感(下)

【插一句】:王少堂的评话里说到过一种人:在酒馆里做篾片,酒客请他吃喝,他就演绎些故事、卖弄点掌故;因为“肚子里着实有点货色”也。我若活在武松那个年代,做这行也差可。无奈现在席面上多流行黄段子,老派的那一套不行了。

 

31,所谓“黄团”,应是指的“松花团”,即在糯米团子外面滚一层松花粉(松树雄蕊产生的花粉)。这是中国传统的“食品添加剂”,纯绿色食品。松花粉还有药用价值:我们儿时,先父母给“扑”的是“双妹牌”痱子粉,但先祖母为了防止“红屁股”,会另外买来松花粉给婴儿爽身。

 

32,现在还有怀旧一族对大白兔奶糖情有独钟。不过,这糖的质量与1970年代相比是不可同日而语了。关于它,还有两点不得不讲:一,大白兔奶糖的前身是“ABC米老鼠糖”,可是当初宣传的“三颗ABC泡一杯牛奶”的标杆已经达不到了。二,据一位内幕人士向我夫人透露:三聚氰胺事件的余波使得上海有几十吨“大白兔”报废;但是都被不明身份的中间人“吃进”,藏到某地山洞里贮存。今天市上作为特色商品供应的大白兔奶糖,也许就是源于那一批……

 

33,“哈尔滨糖果”应该属于“太妃糖”,很硬,要在嘴里“盘”许久,因而“经吃”;但我是不喜欢这种糖型的——因它粘牙,我戏称为“拔牙糖”。我经常买的糖果是酥心糖、“话梅糖”和山东出的“高粱饴”。

 

34,工厂里普遍的风景线是:学徒工通常袋揣两包香烟:一包大前门自己抽,另一包牡丹牌香烟(时称“红壳子”)是专门敬师傅的。老师傅大多家累重,所以吸那种也是红壳包装的劳动牌。

 

我前文提到的锡圭兄,那时正好“蹩脚”(境况不好的意思),最落拓时,竟至于到“礼义山庄”提篮卖纸花。某一日,春寒料峭,枯等到傍晚才卖出一个小花圈。他赶忙拿出3分钱,到烟纸店去买了2支烟(根据原文所报的售价,应该是飞马牌吧),用店里常备的火柴点上火(注意:上海人最忌“借火”的说法),猛吸一口,啊,觉得这是平生吸过的最香的香烟。

 

35,先父的烟瘾不算小,每月的香烟票(大约20张吧)根本不够。我成家后,不时接济他一些。文革前,厂里抓“无产阶级思想教育”;大会上还在作报告号召不要买黑市商品的“支书”,转眼下班后踅到香烟摊上买黑市烟。据家父说,他的信仰从此起了微妙的变化。

 

香烟厂凭借一句“总理语录”(据说周相在抗美援朝时号召过:吸烟也是爱国行为),大发国难财。非但财源茂盛,还趁机往香烟里猛掺(上海话叫“枪”)非烟草的成分。仅业内人士明确告诉我的,就有珍珠米外皮和茭白壳!

 

由于外交格局的演化,上海市场上先后出过免票的阿尔巴尼亚香烟和朝鲜香烟,有好多品牌,售价都是1角6分(仅凭记忆)。这两国不知怎地,出产的香烟都是土耳其味型。正宗则正宗矣,只是太难闻。我毕生只抽过各一支;改用老舍的戏词来说,“被两个社会主义国家服侍着,幸福感油然而生”。

 

36,先父爱好杯中之物,我小时常帮他沽酒。以他的收入,还不至于用那种山芋干酿制的“土烧”来“吞苦皮”(沪语对喝劣等烧酒的专门说法),一般是“乙曲”(“乙级大曲”的简称),好像是每两1角1分的模样。文革中我赚钱了,就买瓶装的品牌大曲酒(以泸州老窖的为多)孝敬他。有一次他对“不喝董酒不懂酒,喝了董酒回味久”的广告产生兴趣;我鉴貌辨色,马上去买来。但那董酒是“小曲酒”,口味毕竟喝不惯,后来也就没有持续下去。

 

37,关于“食”,原文还漏写了重要的“调蛋女”:文革末期,外省女人进上海谋生的第一个“职业”就是“调蛋”——提一篮柴鸡蛋,挨家挨户动问可要用粮票换鸡蛋。夫人有一次被问到,一看是个浦东村姑,红着脸,怯生生地揽生意。“外面的规矩”是1斤上海粮票换1只,她主动把价码降到“9两”。这位女子的印象一直留在我们记忆中;经过这些年的商海历练,现在她应该早就成为一位农民商业家了吧?

 

38,“卖蛋女”(后来,“打击投机倒把”的动作稍缓,“调蛋”改成了“卖蛋”)们没有社会地位,受欺侮是家常便饭。不但“小透乱”(沪语,指尚未升格为流氓的小痞子)要动他们脑筋,连不少导演也盯上她们——那时的电影靠“拳头”、“枕头”搏票房;一有床戏,就会叫剧务去唤“卖蛋女”、准备狗皮膏药(不知读者是否猜到此物的妙用)……

 

39,我至今没养成吃水果的习惯,盖因那时几乎没有像样的水果供应。不过有一样代用品,倒是时常能尝新,那就是崇明的甜芦粟(当地人唤作“芦稷”。当年流落到崇明农场的邻居众多,他们休假回来,都会带上一大捆,我们也沾光分到几节。

 

40,在城隍庙九曲桥桥堍的对面,那时有一间“上海轻工业新产品展览会”。我在这家的橱窗里首次欣赏到永久13型自行车,见标价188元,只能咂几下嘴巴灰溜溜地“开路伊玛斯”(学的是《地道战》还是《地雷战》,忘了)。我做学徒,“津贴”17元8角4,还要向家里“上缴”饭钱。攒满“188”,不知要等到哪年哪月!后来,钱终于够了,但永久13型已移到“华侨商店”,涨到200多元不算,还要收“侨汇券”。至此,我就彻底死心了。

 

41,“手表票”是按职工比例发到工厂,然后由干部凭着自由裁量权分发。我学徒满师后,讨要了一张票,花120元买了一块上海牌日历手表。1970年代中期,开始抛售进口手表。我嬢嬢买了一块非常漂亮的英纳格夜光表,要送给我。我觉得这份礼太重,申明以后还钱,让她给表弟再买。就此每月“剋”一点开支钱存起来,到来年春节终于做完“按揭”^_^

 

英纳格是上海人偏爱的进口表品牌,其实比它高和贵的瑞士表多得不可胜数。大约也是在1970年代,香港商人把英纳格的大部分股权买了下来,使之成为一批“招安名牌”中的一员——类似现在的沃尔沃轿车。另一方面,从后来的相声节目中可以知道:最让北方人动心的是“大罗马”,其次是梅花表。

 

42,“淮国旧”和“南国旧”我偶尔去逛逛。没钱买那些高大上的“外货”,只为去开开眼界:8MM电影摄影机、索尼(那时还翻译成“桑南”)砖头录音机等等,许多写在文字里的稀罕物,都隔着柜台玻璃见到真的了。

 

襄阳路“国旧”太远,我很少光顾。需要淘电子元件时,依照路程远近,分别到牛庄路旧货街、浙江路“青少年电子@#¥%&”(恕我忘了全名)、南京路“中和无线电商店”(卖新品的)、临清路旧货店(他家有上海有线电厂的处理元件)、虬江路旧货街和提篮桥旧货店。离我家最近的一家旧货店开在长阳路“鸿运坊”(最近这条弄堂因出过一个舒悦而很出名)弄口,里面没有处理品电子元件卖,加之店门口总有一伙“旧货ju(沪语“鬼”的念法)”在“探讨”旧货经,什么“捻盖”、“撬盖”(手表后盖的打开方法)之类……味道不正,所以我反而很少入内。

 

43,夏天家家要燃点的驱蚊剂有两种:一般人家都用三星蚊香,绿色的,手工制品,有烟。我就喜欢这种,前几年还到城乡结合部的小超市去寻觅。我对沈潋说过:闻到三星蚊香的烟味,就感受到浓郁的“夏的味道、家的味道”。家境较差的家庭可以买3分钱一盘的“蚊烟条”,是用土纸卷成的拇指粗的“纸媒”,盘成蛇状,内容物是木屑和药料。那药料是除虫菊还是DDT,就无从考证了。

 

44,我不会理财,所以年轻时终究没有买过自己的照相机。每次用机都要临渴掘井,四处商借。借得最多的是维昌兄的那台华山牌照相机。那是西安的一家军需品厂在自家所生产的望远镜目镜的基础上,加上一个塑料机壳攒成的。这镜头焦距特短,属于“超广角”类的,用来拍风光照,常会获得意想不到的效果和高于期望的作品。

 

我不久前已写过:“考生的爷爷”(其实是我的自况)和朋友共同研究出海鸥4C型120双镜头照相机(也称作“方镜箱”)装入135胶片的方法。

 

45,半导体收音机已很普及,台式的和便携式的都有。中档货的售价约在160~280元。我又想买好的,又舍不得花钱,就在老北站附近的一家“寄售商店”(旧货店的正规叫法)买了一台二手“美多”全波段半导体收音机,花去76元。我知道鉴定这类电子产品的关键是所有的可调部件(如“中周”、微调电位器等)都不得被人胡乱调节过。鉴于这些部件上都有红漆封印,所以我特地借来修手表的眼镜,仔细检查,确知没有被动过,才买下来。

 

文革前,中国的收音机行业都以飞利浦收音机作为赶超对象。上海广播器材厂曾自己研发6.5英寸的2F1喇叭,测试结果据说很令人兴奋。我在“停课闹革命”时自己焊接“6灯机”,用的就是千方百计淘来的这款喇叭。

 

46,文革末期,开始有音乐节目的唱片供应,一张12英寸的塑料密纹唱片的售价6角钱。我买过一张《梁祝》,因没有唱机,就束之高阁,现在再也找不到了。没有唱机的主要原因是瞧不起206唱机(好像叫“中华牌”吧),怀着“曾经沧海难为水”的心念盲目地空等“天外来客”——我在提篮桥寄售商店看到过一台“抄家物资”电唱机,美国“奇异”的,全自动落片、全副精密的尼龙齿轮……可惜那时不但没有较多的余钱,反而在购买旧货零件时被妙手空空儿“充”掉了全部积蓄。其实,那台令我念念不忘的电唱机,开价也只40元!

 

47,说起抄家物资,要记载一件影响我毕生运程的杂事。我肯定写过一次的,但几度搜索都没有找到。这里再重写一遍,以后结集时再归并吧。话说我刚进玻璃厂时,先要“思想培训”一周,然后要交“思想小结”。我写文时怕闹,就躲到工间休息室去搜肠刮肚。这是一间狭小的民居平房,还带着一个黑黝黝的阁楼,又闷又热,工人都不愿来此“休息”。写着写着,突然,只听到房间里响起一阵凤凰琴的弹奏声。我举目张望,判定声音是从阁楼上传来的。好端端的碰了鬼了,我不禁一阵害怕!须臾,窸窸窣窣的,居然有一个人从上边顺着木梯爬下来。我们互相不认识,所以也没打招呼,他就大摇大摆地走了。我打听过,那阁楼上堆放着抄家物资。所以,那位仁兄上去的目的,非为“黄门”(财帛),便为“红门”(女子)。若是后者的话,上边应该还有一个活的!但我初来乍到,不愿惹事生非,所以随即也撤离了。

 

后来我才知道,那孽障是厂里红透半边天的“积极分子”,说话有些分量。想来那次被我无意中堵在死角以后,他不会不忌恨我。果然,培训结束,我被分派到最苦的玻璃棉车间。我估计这家伙肯定没少“出力”,此是后话。

 

48,说起南京路上“四大公司”,现在的年轻人只怕已难说全了。这里顺手写一下,它们是:先施(现为东亚饭店、上海时装公司黄浦区文化馆等)、永安(现为新永安公司)、新新(现为第一食品商店)、大新(现为第一百货商店,俗称“中百公司”)四家。文革中,南京路各家公司的电动扶梯停运,升降电梯(上海人叫“吊笼”)都只供运货。后来忘了在哪一年,永安公司率先恢复了电动扶梯的开行,一时间,上海滩的闲人都去见识一番,弄得人满为患,竟至于出现了进店要买票、排队转几个弯、等候一个个踏上电梯的世界百货业奇观。

 

49,我们在工厂务工,三不两时的要“享受”关车停工的待遇,工人们称之为“外国礼拜”。停工原因五花八门,如“拉闸让电”、原料断档等。停工最长的一次要达到将近一个月,所有三班倒的工人全部改做常日班,给砌炉师傅做小工。我们好奇,问改造些什么,技术员回答:煤炭供应不畅,窑炉改烧石油。那么石油供应怎样?答曰阿尔巴尼亚的石油,大量运来,供应有保证。这东西含的杂质太多,不能炼油,只好烧炉子。有句话,我只能在心底里问自己:“假使哪一天又翻脸了,莫非我们再歇几个礼拜,把窑炉改回去吗?”——仅仅过了半年,“保证”就灰飞烟灭了。我一语成谶,果然又像上次那样,停工把它改了回去。

 

50,那时,“莫斯科广播电台”的频率大约是1600KHz多一点,我们会玩收音机的,只要把调谐部分的一个半可变电容略微拧一下,就能使普通收音机收到很清晰的苏联广播。我们胆小,只于夜深人静时用最小的音量偷听过几次。也有胆大的人——上文说到的长阳路旧货店的右首是一家无线电修理作坊,那老板不怕死,把“那个台”开得震天响,一副唯恐没人找他麻烦的样子。

 

51,有时也开到短波,收听“美国之音”。后来有一年,他们发起了一个赠送《英语900句》教材的活动。我大胆去信索要过一本,居然寄到了我的手里!

 

52,在“八个样板戏”一统天下的年代——后来承蒙开恩,增加了《夫妻识字》和《兄妹开荒》两出保留节目,几乎人人都眼馋有本事的人能弄到的“内部电影票”。我与出票的、倒票的方面都没有关联,只能望洋兴叹。倒是我们院子里的一家,有位亲戚是“大姐大”式的人物,有时过来给她亲戚送票,顺手也给我一张,还不收钱。

 

53,那时有很多由各派系组建的,或者群众自发组织的“毛泽东思想宣传小分队”。从好的方面说,这种形式解放了很多青少年的艺术天性;从另一个角度讲,它也是祸乱滋生的一个根源——其中不少人莫名其妙地被关、被判,甚至被杀(比如一个跳芭蕾舞的宣传队员)或差点被杀(比如《知青之歌》的作者,已被押赴刑场了,侥幸刀下留人)。对于这段历史,许多亲历者更有发言权,希望她们和他们写出来,我很有兴趣阅读。

 

54,从《少女的心》到《妖窟魔影》——这个话题很少有人涉及过,既然说到那个特定的时代,我就势来说几句。大陆流传的淫秽读物的滥觞,源于手抄本《少女的心》。我后来经过考察,得知此文不过是香港众多H(黄)文中很普通的一篇。文革末期,地下出版物大肆泛滥。如雨后春笋般兴旺,似野火春草样顽固。所出的东西,除极少数土产的,一色是美国、日本“触雷”作家的流行小说。他们大都由黑书商向出版社下定,然后找人翻译。翻译的根本原则是:尽量缩写,但H内容一字不得删除。我所记得的是,在第一次扫黄打非来到之前,最后一本“煞根”的盗版小说是西村寿行的《妖窟魔影》。西村寿行由于他的《渡过愤怒的河》被改编成电影《追捕》,在中国读者群里名望潽潽,因而盗版黄书的销量也就水涨船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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posted @ 2014-6-29 21:35 Sunday sslab 编辑

评论:

sslab
2014-06-30 09:15
一,希望维昌兄的这个构想成为那些有眼光的投资家眼中的金点子,从速把这样一个论坛办起来——其实我脑海里早已盘桓着一个“60±网”的影子,可是始终只将它当作“中国梦”的一部分。这就是我这个俗人的根深蒂固的毛病:明明是可做、该做、想做的好事,却总没有胆识去全身心地投入。

二,假如这个论坛建成了,而且秉持着干净、雅静、闲适、清新的风格,我会努力表现,争做大V,并积极按照班主的点题来展开、梳理我的丰富而芜杂的记忆。

三,借此机会坦承我的写作目标:我愿所有我的同龄人在读过我的小文后,能勾起对于自己亲历过的那一甲子生活的追思,从而更加感戴造物主对自己的恩宠,因而加倍珍惜无限美好的“夕照”。

四,透露一点我的野心:如果我所记录的这个时代的吉光片羽能得到当代人的认可和赏识,那么我就坚定了一个信念:百年之后,一定会有一些有心人,通过我的遗作来了解“前一世纪后期至上一世纪之初”的小知识分子是如何度过一生的。
阿昌
2014-06-29 23:37
突然觉得,如果有一个论坛专门让博主那样经历丰富,记性又好的人聊聊那个年代的点点滴滴,有多好!虽然也是一个过来人,却不能独自想起什么,但又真的很想被动回忆。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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