笑侃那十年——读《文革时期上海市民的衣食住用行》的随感(上)

维昌兄推荐我读一篇《文革时期上海市民的衣食住用行》 http://blog.sina.com.cn/s/blog_c57826aa0101izcj.html,并命我看看有无可以补正的地方。大家都是从那个年代过来的,“正”不敢当;不如我边读边记下补充和感想,最后辑录成文。

 

首先,这篇原文的序言我不喜欢:一句一掉书袋,一步一堆饾饤,显得华而不实。作者笔名“岑劳诗”,假如有学生把这样的笔法学了去,前景堪忧!闲言少叙,让我们共同进入回忆——

 

1,工厂里年青学徒的“津贴”是17元8角4分(也不知那个精算师算出来的!),当时流行的说法是:你花4分钱乘车到商业街,用17元8角买一双温州(当时兲朝唯一敢出“真”皮鞋的城市)皮鞋,然后穿着新皮鞋踱回去,一路显摆;一个月的收入正好“滑塌精光”——温州人厉害就厉害在这里!

 

“765皮鞋”做工搭浆(当时曾爆料:有黑心老板用马粪纸做衬里),穿着又不“扎台型”。一般青年宁可买3元多一双的“松紧鞋”(时称“懂经鞋”)来穿;余下3元多的差价攒起来,等存满17元8角时,“一步到位”买牛皮皮鞋。

 

2,学徒满师后的工资是分档的:普通36元,“表现不好”的只能拿33元。扣下的那3元,加给“头头”们赏识的“积极分子”。我曾被许诺重点培养,后来发出许诺的那人倒了,我终于没有拿到那代表“前程”的3元钱。

 

3,说“男式‘罩衫’蓝、灰两种颜色”,有点偏颇——也有米色的、豆沙色的卡其布(又细分成较便宜的“纱卡”和较细洁的“线卡”)。此外,相信大多数人(包括我的同龄人)不知道:蓝、灰两色是开国之初由政务院颁布法令规定的——中国人民的服装,男式为中山装、女式为列宁装。服装颜色为蓝、灰二色。西方蔑称国人为“蓝蚂蚁”,出典之一盖在于此。

 

4,大约从1959年开始,服装业的打样师傅就开始发明各式各样的“套裁”技巧,务求把一块布料的每一丝每一缕都物尽其用。当年出版的不少裁剪教材,“套裁”乃是第一号召力。

 

我曾于1970年前后在南京路服装公司买过一件衬衫,叫“战斗牌”还是“红旗牌”我忘了。回家打开包装,见袖身是两块布料拼接的。心里一气,跑去找他们理论。无奈对方回答“阿拉卖的衬衫侪是格恁呃!”你也拿他没办法。

 

女孩子们把套裁技艺发挥到了极致:姐妹淘凑钱买一条拉绒棉毯,刻意打样,竟能裁剪出两件女式短大衣。许多准新娘都会遍访高人,为自己添一件这样的嫁衣。

 

5,“劳保”纱手套拆开结成“毛衣”,则是几乎每个家庭主妇都会做的副业。我家至今还能找出条把这样的“保暖纱裤”。 偶尔还能翻出只把纱手套,就藏到碗橱里,准备端午节拆出多股纱来扎粽子。 

 

6,我们车间某年发过一套柞蚕丝的工作服(别羡慕。大家都心知肚明:要怎样恶劣的工作环境才能“享受”这点“劳保”!),我买一包染料染成藏青色,又请夫人帮我改成了春秋衫。至于工作服,另外购买人造棉自己做一套。

 

7,所谓“节约领”,是“学名”,写在标价票签上的;上海人直呼其为“假领头”。这东西可能是受西洋演出服装的启发而制成。看过《马路天使》的朋友大概还记得:“外国吹打”的制服,领头是双层的——里面有一圈可拆卸的布料,穿上后看上去好似衬衫领子。

 

中国刚开始恢复西装的主流地位,上海便得风气之先。我在纺织局的一位同事曾经看到这样一出活剧:在一个档次不低的场合,一位仁兄穿一身笔挺新西装、领带照样打出温莎结。妙的是,他没“衬”衬衫,而是棉毛衫加假领头……

 

8,涤纶混纺布料,刚上市时商品名叫作“的确凉”。后来,消费者抱怨这东西名不副实,穿着闷热异常。于是,有关部门把它正名为“的确良”。

 

9,“毛的确良”(时称“毛的”,“的”念di)裤子洗涤时若采用“皂液浸泡+板刷轻刷+盆水漂洗+悬挂滴水(那时没有甩干设备)”工艺,可以一直保持笔挺——我现在还这样洗毛的西裤,为的是偷懒。

 

此物的缺点是膝盖处会摩擦起电,穿一会儿就会沾两摊灰尘。

 

10,那年头大肆开展“割资本主义尾巴”运动。不少人因打击别人“有功”而获得提拔。当时煤气公司有一则“先进事例”:一个抄表员在用户家里发现了蛛丝马迹——熨斗底面有一圈火烧印子。他就吃准这家在走资本主义道路做地下裁缝。后来的事报道上没提,但我也能“吃准”一点:这种东西,死了还会有人咒他!

 

11,那时,若自报家门说住“南西”(南京西路),是最海威的。

 

最厉害的地域歧视针对“著名”棚户区,比如“虹镇老街”。西区的上海人又把这种歧视扩大化,遂有“大杨浦”、“下只角”等蔑视性称呼。

 

12,我在工厂时,一位同事退休,他的女儿从乡下过来“顶替”,顺便把老婆也接上来。于是在虹镇老街买了半间棚户,耗资800元,现在肯定已经“动迁”成几房几厅了!

 

那时,上海人最艳羡的是宛平南路的“华侨新村”。当然,那是要用外币买的!

 

13,上海的住房,在前17年已是越来越挤;等“抢房”风潮后,更是遍地“七十二家房客”。有些老式石库门房子,房间与走廊之间是板壁相隔;门口外走廊里排了两三只煤球炉。我的呼吸系统过敏,到那样的地方去,会被烟气熏得透不过气来。真不知道那里的住户是怎么活过来的。

 

14,那时流行“调房子”,很多地方都自发聚成换房集市。几乎人手一块硬纸板,上面开列自家的条件和调换要求。有算计的户主,通过一次次调换和补贴一些差价,能把陋室一再升级。比如“灶披间”换成亭子间,再换到前楼……

 

15,在外滩恋爱角,其实大多数人是坐在防汛墙上的。黄永生的描绘最传神:『有呃手搀手,有呃头碰头;有呃腰里搂,有呃搿牢头。恋爱文明要注意,忒过分,别人要倒胃口。』

 

16,原文没谈及结婚户的家具。那时,小青年婚房里的家具主要有三个来源:家长传下的硬木“老货”、买了杂木后请师傅“打”、买套头“房间”(业内对成套家具的称呼)。

 

那时,传代家具多为红木的。自打的家具以“捷克式”最流行(上海话叫“行”,音如沪语“杏”)。“文革”末期开售的商品家具,主要讲究“贴皮”:我买的是水曲柳纹的,维昌兄的那套是柚木纹的。

 

顺便说一句,我买那套家具时,全家动员,在店门口轮班排队超过三天三夜!

 

17,办喜酒,不准超过10桌。我在南京时的老板说,他们当年结婚时采用的战术是化整为零:第一天10桌请女家亲友,第二天还在同一家酒店,再办10桌请男家方面的人。

 

18,说到爱护自行车,我的同事长春兄可谓另有一功:他自己到虬江路旧货市场,从与摊主拉关系开始,直至成为远近闻名的人物;他购齐零配件,自己组装(那时没有DIY一说)脚踏车,逐渐变成自行车的土专家。他的车子永远锃光瓦亮,盖因他勤于擦车。尤其下雨天上班后,一定要利用工间休息的片刻时间擦车。先除去泥浆,再抹干,最后用沾油的软布仔细地“上光”——宁可下班冒雨回家后再擦一遍,也不让爱车在9个小时里生成一点锈迹。

 

也有一些爱车人士,学习北方人偏执的节俭习惯:买辆新自行车,不少人会同时买一种约1寸宽的彩色编织带,把三角架包扎一个严实,真正做到滴“水”(漆水)不漏。

 

19,说一出“文革”末期的悲喜剧:平日上班,夫人乘车,我是骑脚踏车。中班下班,因路上极少警察,所以我把她“荡”回家。日久天长,她练得一身好功夫,不拽不推不颠,嗖的一下就坐稳了(后来抱着孩子上车也这样)。某天深夜,某警察大概香烟钱没着落了,拦路“捉”自行车带人的。我们二人被抓个正着。我好话说尽。那老头无动于衷。正僵持着,又过来一辆带人的脚踏车。那哥们大概想乘机擦身而过,谁知警察叔叔的革命警惕性就是高,二话不说,扔下我们,去追那个倒霉鬼了。看热闹的路人见状,连忙撺掇我们快溜。心思缜密的好人还关照我们:“快点穿小路,防备伊杀回马枪!”

 

20,在武装部、保卫处、军体俱乐部等单位工作的人员,有机会开摩托车。有一次在虹口体育场,有一场与“非洲兄弟”的足球赛。开哨前,一辆摩托车驰来,停下,开车的很神气地把手往身后一挥:“下来!”见没有反应,回身一看,后座上哪里有人?!于是在众人的哄笑中匆匆返回,“捡”人去也。

 

21,我与火车少缘分,所以59多岁来回于南京时,几乎每次都会犯“火车站综合症”(这我以前已述说过)。“文革”前期,国务院传令:凡学生“大串联”,坐火车、住宿、吃饭等一律免费(多么高明的调虎离山之计啊!)。我跟着一帮同学到了北京。出发前在“北火车站”候车时,一位老者操着浓重的宁波话让我帮他核实车票。听他不断强调“快车!”、“快车!”我不由得为他感到一丝凄凉——现在,哪里还有什么快车慢车?都是“强盗车”!

 

我大弟在“大串联”中是一个城市、一个城市地“串”,直到新疆,回家时在火车上“抢”到一个座位。那部火车同那个年代的每一列火车一样,走走停停,足足用了五天五夜才到上海。他下车时,小腿几几乎和大腿一样粗了!

 

22,不说之前的“反右”,单说“疏散城市人口”(口号是:“我们也有一双手,不再城里吃闲饭”)和“建设三线”等非理性运动,不知使得多少夫妻分居两地。这样的破碎家庭,几乎年年都是在为铁道部作贡献。而他们短暂的团聚,可以用一位过来人的话来概括:“旱的时候旱死,涝的时候涝死。”

 

23,从日用品凭票购买开始,一些掌握小权力的人就有了寻租的机会。尤其是凭卡供应的商品,比如豆制品,作弊是举手之劳的事情——拿笔在卡上虚应人事地假装勾划一下,嘴里唱一声“卖光啦!”,就把一旬的供应量卖给熟人了。

 

24,“文革”后期,副食品供应依然不见起色。有一年,传达关于猪肉供应的“精神”,说“两jin一hu”必须保证。市民听了立即倾巢而出,抢购猪肉,因为“两斤一户”实在太少了。“上面”听说,赶紧辟谣,说大家听错了,真实的意思是“两jin一沪”,即京、津、沪不能断了供应。尼玛,谁让你们不好好说话?!

 

25,有一次,偶然买一根奶油棒冰消暑。咬第一口,就觉得苦比黄连。回身去找卖棒冰的“老板”,他根本不用尝,把咬过的那根包包好扔在箱子角落里,换了一根给我,并解释说:“这是‘脚脚头’糖水做的,里厢糖精忒浓了,就会发苦。”

 

26,1970年代,我们的中班津贴是1角7,夜班津贴2角2。但是,“为了保障工人的营养”,规定中、夜班都只给餐券而不发钱。我在10年务工期间最娴熟的一段经典对话就是在卖饭窗口:“喫什呢?”“大排(或蹄髈、鸭子)”“啦一盆(都已切好、装盆)?”“璀比(“随便”的苏北话念法)。”——大师傅是苏北人,我则入乡随俗,所以两人都是字正腔圆的苏北话。

 

27,高温工人有盐汽水供应,每人每班1大瓶(630毫升)。我吃了10年,已被彻底洗脑:只认“正广和”出品的无牌盐汽水。至今我都不愿意喝那些甜唧唧的“盐汽水”

 

28,我厂食堂在一位复员军人的领导下,做饭还是比较用心的。那时,时常能吃到鲥鱼、回鱼等时鲜货,每客的售价只有3角5!

 

29,酒酿圆子是1角一碗,价廉物美。我们在“战斗队”里“战斗”晚了,会一帮子人一起去来上一碗。到后来,它竟成了大家算钱的“基本计量单位”。好比某人欠某人小钱,问是多少,回答说:“不多,4碗。”

 

30,日本NHK曾经播放过一个视频谜语:上海男人一个个拎着热水瓶在排长队;问在买什么?答案是零拷(沪语,零沽也)8分一杯的“光明牌”散装啤酒。后来,啤酒品牌日益丰富,但我还是偏爱抵挡的“光明牌”黄啤和黑啤。一直吃到患上痛风病,还不罢休。前二年开始感到饮啤酒寡淡乏味,遂改喝白酒或白兰地。本月与朋友聚餐时,忽觉“百威”啤酒味道极好,方知不是我的口味变化,而是低档啤酒的质量出问题了!于是从前天开始,每晚的小酒恢复为冰镇纯生啤酒一瓶——接下来,就该惦记炸鸡配套了^_^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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posted @ 2014-6-23 1:03 Monday sslab 编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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阿昌
2014-06-24 01:25
看来我没有寄错厚望,又学到了不少东西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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