杂家平传(二)

我出身于一个高级技工的家庭。先父的动手能力甚强,在厂里是技术骨干,并一直在业余参与群众性的技术革新活动。这事,一直到1967年,我应邀到他厂里会诊检修一台“可控硅滑步电机变速箱”时,才了解。但他老人家在家里从不表现,皆为先母有“话痨”毛病;任何需要技巧的事务,父亲刚一动手,她就在一旁扮演“白莲圣母”的角色:“侬会弄格啊?侬哪能及得到人家XX爷叔(视任务不同,如制作、捉漏、通阴沟等,XX分别为根林、贵生、毛弟……)?”气得父亲闷声不响地收起工具箱,到小菜场的棋摊下象棋去也。

此后二十年间,父亲只在“捞吊桶”这件差事上显露自己的本事——我们院子里有口井,平日是生活用水的主要来源。“拎水”多了,吊桶落井的机会自然也多。父亲下班到家若“接到任务”,便选一根长、粗、直的晾衣竿,上扎一把捅煤灰的铁钩,开始演示他的独门技艺。只见他舒展猿臂,轻轻移、慢慢提,用各种招数把吊桶捞将上来。有时是钩到拎攀,有时是缠着吊绳……最绝妙的有两次:一次是钩子直接穿进吊桶攀的眼;另一次是钩子尖勾住吊桶底圈的卷边,靠着那一点点摩擦,将它“合仆”提上来!

1958年,配合“全面普及无线电”的社会潮流,电台新编了一出“滑稽小戏”,叫《开无线电》。这出戏借用了同名独角戏的套子,表现兄弟俩为了实现技术革新,要研究无线电技术,不惜把母亲心爱的收音机(沪语叫“无线电”)拆走了机芯。等母亲要听广播时,儿子和孙女只好模仿各种广播节目,以免拆穿……这个节目对我的影响很大,我也向往着有朝一日有一架“无线电”供我拆拆装装。

然而这毕竟是幻想而已,所以我只能望梅止渴,通过阅读无线电技术的普及读物来纸上谈兵。其时《无线电与电视》杂志已创刊,恰好我们大院里的“根林爷叔”(上文已提到他)是订阅这本杂志的,所以我每次都去借来泛读——对我而言,那些着眼于应用的文章都太艰深了。从小学五年级开始,逐渐购买由冯报本、俞锡良(当年名动一时的无线电技术普及作家)等名家撰写的技术书籍。此外,当时昆明街道、惠民街道各有一个民办图书馆,我把两个馆里面的无线电技术书籍和《无线电》、《无线电与电视》杂志系统地阅读了一遍,打下比较坚实的学术基础——学者理论;术者操作也。此后我玩无线电、做“音像博士”,都是靠这点基础得以无师自通。

有个印象很深的小插曲值得一记:《无线电》创刊之初,头三期是由苏联的《无线电》杂志代为编辑,以作为示范和扶持。我是在数年之后在一位亲戚家的公共走廊里发现了一大堆头几年的《无线电》(她家的邻居堆放在那里的),如获至宝。赶快借来,细细研读。其中一位最活跃的作者的名字“博琴斯基”(大约就是英语中的“布热津斯基”吧)我一直记得。

我读的小学是“榆林区中心小学”(并区后,改名“杨浦区第二中心小学”),教学实力很强大,尤其科学普及教育开展得有声有色。4年级以后,学生都必须选择参加一个课余兴趣小组。初时没有无线电组,而我对其他科技活动又无特别的兴趣,故而参加的是“说书组”。师傅是个扬州人,不知是听过还是说过评话,雄心勃勃地宣布了他的课徒计划,大抵是要从《说岳全传》开门,说遍扬州评话的书目。活动一周(每周一次)后,教《自然》课程的老师施庚富看上我,要我参加他指导的“气象组”。我就这样第一次开始从事与科学沾边的活动。

其实,现在回想起来,当初我想学的是苏州评话。假如当初那位师傅教的是苏州岳传,说不定我后来会辗转吃上说大书的饭。可是第一脚没有踏准,以后就渐行渐远了。而我从施庚富老师和他带领的这项科技活动中得到的最大收益是,养成了把一项活动当成事业来做,并且尽力做到出色的习惯。以后,我据此总结成“两个110战略”,即“以百分之一百十的努力,争取百分之一百十的成果”。

当时我们尝试预报天气所依靠的主要气象资料,来自于一座军用电台。它没有呼号,不知是空军的还是东海舰队的。电台频率2300千赫(kHz),不过当时的呼号是“2300千周”(kc)。这频率已经在中波收音机的接收范围(535kHz~1605kHz)之外了。我们学校有位印尼回国的老师(忘了他教什么科目,可能是算术),帮我们把一台普通收音机改造得能收到2300kHz的电台。我们组员轮流值日,负责抄收气象报告。我还记得气象坐标中,有两个地名:一个叫“猫头洋”,另一个叫xi(或ji)目洋。后者不知确切名称。我查到东海的著名渔场是大目洋和猫头洋等;由此推想,xi目洋有可能是相对于大目洋的“细(细小之细)目洋”。

第二个“110”也很快就到来了。在小学毕业、考完升学考试的暑假里,我参加了市里的一项少年气象预报比赛,获得一等奖,而且是唯一的一个一等奖。比赛的组织者-上海市少年科技指导站气象组因此邀请我加入其中。考上有名的“市东中学”,又获殊荣,最高兴的是我的嬢孃,她和姑父请我在淮海路吃饭,又到东湖电影院看了立体电影新片《魔术师的奇遇》。

我学技艺,偏重于需要动脑的,对“熟练工种”无甚兴趣。小学里,动手制作的机会不多,印象较深的有一件。当时小孩中流行两种适合自制的“火器”。一种是钢丝“手枪”:这是一种巧妙而又安全的“手枪”玩具。做法是:从修车摊讨一根“黄鱼车”轮盘用的粗辐条(自行车用的不行),用火工弯曲成形。原来的螺丝帽作为一个“小杯”,可以盛一根火柴上刮下的火药。另一头的钩子截去,锉平;调整长度和角度,使之搭在螺丝帽外缘,并有一个很大的向下的压力。而当如箭头所指方向用力一捏时,钢丝嵌入“小杯”中,敲击火药,引起爆炸。

钢丝“手枪”一维示意图.jpg


我因不是“社会小孩”,讨不到粗辐条,所以只能在“理论上”玩玩,等于理工科大学里的“思想实验”,或者等于《红楼梦》里的“意淫”。

实际做成功的是一种“掼炮”:找一个木头线轴(那年头家家都用木线轴的线团),上下两端的轮缘上各开两个缺口;缺口相隔180度,上下对齐。缺口中嵌入两根筷子,用橡皮筋捆紧。在筷子露头较短的那一端,装上铁皮、橡筋和铁钉,构成撞发机构。玩时,将从一根火柴上刮下的火药,盛在铁皮凹坑中;用铁钉抵住。将掼炮扔下,使铁钉的尾部着地,铁钉尖头撞击火药,引起爆炸。

掼炮一维示意图.jpg


我们小学有像模像样的物、化综合实验室。负责这个实验室的老师是一位奇才。本校曾承办杨浦区少年宫的一届科技节,这位老师利用实验室的普通器材,一个人装备出许多演示装置,济济于少年宫的两层楼面的十几间教室,堪称一座科普馆。我被临时抽调去演示其中的一套装置,名唤《汽油怎样转变为动力》。装置构成是:一个软木塞子固定在铁架台上;软木塞上套一个启辉器的铝壳;两根钢丝穿过软木塞,在铝壳与木塞形成的空腔里构成火花间隙;钢丝尾端接上断电式高压发生器。实验时,取下铝壳,用吸管在木塞内表面滴上两滴汽油;盖紧铝壳,稍待片刻,等汽油蒸发;按下高压发生器的电源开关,在此瞬间,空腔内发生爆炸,铝壳被推飞向天花板。整个过程中还要辅以自编的解说词,最后要点题:“燃料中蕴含着巨大的能量,只要运用适当的方法,就能转变为动力。汽车内燃机的基本原理,就是这样的。谢谢大家,请到下一个演示主题继续参观。”

只是,那时还没人教我、自己也没意识到要探究一下汽油蒸汽的浓度问题。这表明,其实我从一开始就缺乏名师指点,没有摸对科学的门径。学习科学技术。如同初学写字一样,必须有人引导,才能培养科学的思路和习惯,进一步得出科学的成果。如果放任自流,靠学生自己“摸摸索索”、“在失败中寻找成功之路”,就容易变成野路子,从而极大地降低了成功的机率。

很久以后我才查出,汽油蒸汽的爆炸范围是:与空气的比例为1.4~7.6%。

演示的效果非常好,每回都获得掌声,并吸引了不少“回头客”。我充满了荣耀感。自此,科学普及活动与我结缘,并成为我一生事业的主旋律之一。我非常钦佩那位科普奇才,潜意识中有一种愿望,要成为他这样的老师。后来我在人生各阶段的自我设计中,有两个目标是始终如一的:一曰博学多才,二曰心灵手巧。我把这归纳为“双爱”型人才——兼具爱因斯坦和爱迪生的禀赋。

博主上一篇:«杂家平传(三)
博主下一篇:»谁把谁崩了
posted @ 2014-3-8 17:08 Saturday sslab 编辑

发表评论: